蘭庭的蘭
晚上散步，黑暗中有濃郁香氣飄來，夜風(fēng)徐徐，是陣陣熟悉的植物木調(diào)清氛，氤氳在鼻息之間，如冬夜暗黑中置身裊裊香薰之所，周身愉快柔軟，索性停下來，靜立良久，且容我在此熏染一番。
次日晨起，循昨夜行跡，去尋那暗香浮動之處所。見昨夜靜立熏香之處，有幾樹干枝上，蠟梅點點，有素心、有狗牙、有罄口，還有金鐘。金色小花綴于枝頭，香氣讓人沉醉如昨。它們昨夜以氣息召我，今晨以真容示我，從此我們之間是有秘密的了。我立梅樹下，嗅其香，觀其顏，可真是個幸福的人吶。
我心目中無可替代的兩種花香，一是山野上的蘭草花香，其二便是蠟梅花香——雪野中的蠟梅花香。
壯年的父親帶著六歲的我，要從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去到那個小城的郊外看望他的父母。冬日晴朗清冽的早晨，我手心攥著五角錢新幣隨他出發(fā)，這是我此行的獎勵。幼年的我一公里之外皆是陌生之地。我隨父親翻山越嶺，目之所及，是從未見過的山川河流，田野人家。過太子溝，到鯉魚廟，翻五棵樹，越蒙溪埡，下陳家老扒，漫漫路途無行人，羊腸小道多被厚厚積雪覆蓋，不明野獸足痕清晰可見，偶有人戶屋頂冒出炊煙幾縷。我們攀緣樹枝，躲避兇犬，小心翼翼，步步驚心。父親手持細杯口粗木棒，常于陡峭難行處穩(wěn)穩(wěn)插于雪地，一步一步接應(yīng)我的雙腳。那濃郁的蠟梅香氣就在這些時刻飄過來 ，鉆進鼻孔，隨呼吸沁入心肺，我一次次在這奇妙的香氣中振作起精神，繼續(xù)前行。父親循了香氣，折幾支與我執(zhí)于手中，告訴我“前面還有，前面還有……”。果真，在萬物凋敝的漫漫路途中，在高低起伏的雪野里，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見到前方那點點金黃色花朵嬌俏綻放在枝頭，香氣濃郁又清遠，在藍天與雪野之間縈繞不散。
我們從最后一座山上下來，走到二道河邊，太陽下山，這里不復(fù)有積雪與蠟梅。一條寬闊的大河從街角拐彎，緩緩匯入灞河，河兩岸坐滿了洗衣服的婦女，而父親家中情形已不是他的想象。此后三天三夜里，父親作為家中長子，他頻繁跪倒在前來吊唁我祖母的親朋好友和幫忙料理后事的人們面前，雙膝流血。懵懂的我被安置在鄰居家休息。小兒不知悲愁，疲憊不堪的我沉沉睡去，夜歌鑼鼓的聲音漸漸縹緲、遙遠、稀薄，依稀中自己還置身那無盡頭的雪野，聞著清越的梅香行走。
此后的許多年，我也在吾鄉(xiāng)女媧山上見識過大片的蠟梅，多為狗牙一類，一樣的冬季開放，愈寒愈香，雪中更顯俏麗，姿態(tài)風(fēng)雅，讓過往之人難以忘懷。因為此花開無主，也有那么幾回起了賊心，折一把回來，插入家中瓶罐，注入清水，供于案頭，相互陪伴許久，著實附庸了幾回風(fēng)雅。
近幾年冬季天暖，今年更是明顯。我們地方高山一帶也難得在冬天下幾場像樣的大雪，就不說川道了。若是偶然下點雪，人們奔走相告，心中的雪比外面的雪下得還要大。越冬的小麥油菜，能經(jīng)幾回輕霜已是難得。有些陽坡油菜穩(wěn)不住開了花，自己把自己廢了。農(nóng)家自家種下的越冬白菜，早早抽了菜薹，提早把春天都過了。
植物也常不知花期。樓下的桃花前段時間先是于暖陽中吐了花蕊，后來花骨朵屏不住，開出來又發(fā)現(xiàn)上了當(dāng)，蔫蔫的不是那么精神，真是可惜；桂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花朵細碎單薄，香氣自然也打了折扣。
我們地方上習(xí)慣把一件事物不像這件事物本來應(yīng)該的樣子稱為“不正宗”。自然這個“不正宗”參照的是人心中的那個“正宗”標準，這是一套神秘的評判體系，照此標準體系，除非熱帶地區(qū)，冬天就要冷起來，要有個冬天的樣子，不然就是不正宗冬天。如此一看，我們已然過了好多個不正宗冬天了。然而宇宙萬物瞬息萬變，它們自有力量，一切皆有可能，這已非世間人事輕易認識或可以操縱改變，倒不如花開賞花，雪來踏雪，物來乃鑒，不將不迎。
